湘西,历来为统治薄弱之地,其内重山峻岭,溪河密布,洞穴无数,又有十县与鄂、渝、黔、桂相交界。由于地形复杂,是为统治盲区,匪患重生,这最后的一位压塞夫人就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,也将美到骨子里的善良留在了这里,与青山为伴,绿水相陪。
秋雨风景美丽的古村落,雨水打着屋棚,溅出一声声滴咚声,就象杨炳莲的脚步摩梭出的沙沙声,都是那么安宁和舒缓,那时她十六岁。
性格如湘山的淡然,轻眉如山月轻起的妩媚,甜甜一笑恰似湘水的温柔,那一步的风情,乱了儿郎的眼晴,动了少男的心思。
她坐在杂货店里,盯着雨水发愣,那个古怪的人还没来,所以风雨包裹了扛着锄头、背着背篓来来往往的人两个时辰,她就发呆了两个时辰。
他是怎样一个人呢?
匆匆而来,急急而去,扔下一个银元,拣些针线,搔搔脑袋,一句话也不说,只将宽阔的背影沉在夕阳中,落在她好奇而又美丽的大眼晴里。
他是干什么的呢?
谁家里缺些小物件也不该一个男人出面,有些好笑呢!但好象一个大男人买这些也不算错,就是……
就是什么,她一下子说不上来,只觉得有点别扭,象家门外的雨丝,有点愁人。
的确,秋雨很愁人。
提亲他来了,身边还跟着一个人,穿着军装,有些怕人,还好爹在,不然这个场面她真的手都不知该怎么放。
那军官是永绥驻军司令舒安卿,手上拎着一大包东西,有些傲慢,大咧咧地进了堂屋,把东西扔到桌上,散开来,有珠饰,有银元,还有两条小黄鱼。
舒安卿指了指他说:“这是我副官——张平,看上你闺女了,今儿来替我兄弟提亲。”
又伸了个懒腰,把枪解在桌上,敲了敲说:“老杨,这可是你闺女天大福份呀!”
他盯着她傻笑,她红着脸低下了头。
阿爹一头冷汗,弯着腰说:“闺女尚年幼,有些不懂事,怕冒犯了长官!”
舒安卿挑了挑眉头,不紧不慢用手指扣了扣桌面:“你觉得是我身份不够,还是张平配不上你闺女?”
阿爹额上汗珠直冒:“长官,不是这样的,是老儿见识浅,闺女也没见过世间,就怕任性惹得长官生气!”
张平闷声闷气了句:“我会对她好一辈子!”
舒安卿拍了声桌子说:“就这样定了!”
走到门口,缓下身来:“一个月后即是黄道吉日,到时来娶,帮我副官新娘收拾漂亮了,告辞!”
两道身影扬长而去。
阿爹愁眉不展,她用手紧紧握住他的手,很用力,但没有再颤抖。
婚后他是个恶人,她不是正堂,是第三房。大奶奶自杀了,二奶奶跑了。她,不敢走,也不敢闹,老爹的性命比起她的自由更紧要。
她安下心来,照顾好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;他也对她好,从此再没出去寻花问柳,再讨小老婆回来。
他带着她出席各种场合,也带她游山玩水,所以乡民眼里除了青山绿水,还有另一个风景,恶人张平的压寨夫人——杨炳莲。
他们幸福相依偎,她以为这样的一辈子也挺好,但他不听她的劝阻,上了战场。结果他输了,跑了回来,做了警察中队长,但为了平息民怨又被撤了职。
她劝他放下,但他放不下,又干回土匪这一行,种植鸦片,打家劫舍,乡民一边骂着张平,一边赞着她的美丽。
他花钱买官,任自卫队副司令员,鱼肉乡民。
他造孽,所以她替他赎,这是她闲得无聊惟一能做的事。
养鸟、遛狗、打牌、看电影,但她是大山的女儿,她看到的不仅是养她的山水的秀美,还看到了和她在一起的乡民的苦难。
她悄悄接济贫困的父老!
她放走一些被抓的乡亲!
她用虚假的金元券让他们免税!
因为她可以接受张平这个人,但不代表可以接受张平的做法,她只能做到做为一个女人可以做到的最好:替自己的男人赎罪!
她替他生了七个娃,六个儿子,一个女儿,这些娃没能挽留住他们脚步,正如她的劝阻。他再次走上前线,走那天,夕阳红得象鲜血,她觉得不详,也许照顾好孩子能让他走得更放心一点。
1949年十月一日,张平袭击丽水河人民解放军的运输船队。
1950年,人民解放军占领张家璇,张平被依法枪毙。
落幕他死了,她不觉得他有遗憾,因为他什么都有过!
他死了,她也觉得他罪有应得,因为她见过乡亲的悲嚎!
他死了,她也不想哭,她对得起他对她的好,所以谁也不欠。
他死了,她还要活下去,因为人民解放军肯定了她帮助乡亲的义举,所以她还想看看将来的世界。
小街路变宽了,两边房屋越修越实在。
没有穷人受苦了,她和他们一样,走在小街上,走着走着就白了发,但老人们还夸她漂亮,小伙仍说她好看。
她总是笑笑,笑着笑着就拄上了拐杖。
后来还有了人人可用的电话,但很多人没等到这一天。她听着哭声,也看到鞭炮声,或悲或喜,但身边熟悉的老人也越来越少了。
她花越来越多的时间走在熟悉的小街,仿佛从煤油灯走到霓虹闪炼的时代,从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走到满头白发的老人,她走着看着。
直到有一天她也睡着了,湘西的青山上,开满了白合花,轻轻在风中搖曳,就象母亲的摇篮曲,轻柔,催人入睡。
那一年,她九十六岁!
她是美到骨子里善良的女人,她用自己的手去帮他的男人赎罪,因为知道他是错的。她的一生淡然而又美丽,就如当初那个守在杂货铺的女孩,看着求雨,哼着歌曲,看着街上的热闹,无伤也无悲。